聯合報刊出「語言癌」專題報導後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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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有許多學者專家、作家詩人紛紛表示這是嚴重的問題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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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「年輕人」受「網路」影響太大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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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導致講話累贅。
學者認為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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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說話應該要「精準」、「優美」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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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語言癌上身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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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其實背後的原因是「年輕人」「思考力不佳」、「思考有問題」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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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「學生」因為缺乏「閱讀」所以言談思想缺乏「深度」和「內涵」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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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應該要立刻加強「教育」。(請先記下引號中這些關鍵字)
但語言癌真的錯了嗎…真的錯了嗎…真的錯了嗎…?(因為很重要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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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所以問三遍)
為什麼會有語言癌?它有沒有存在的必要?又它為什麼錯?到底是誰在用語言癌?又是哪裡出問題?當中的邏輯和根據又是什麼?在對語言癌進行化療之前,也許我們該先好好討論這些問題。
年輕哲學家、「哲學哲學雞蛋糕」 一書的作者朱家安日前接受本報專訪,深入探討和語言癌有關的8個問題;不過在此先提醒讀者,以下內容為個人觀察並衍生出的推論,不代表語言癌現象的全部面貌。語言癌「癌史」實際上為何,有哪些可能「療程」,還需心理學、語言學等等跨領域分析解釋分析。
先說結論,朱家安認為:
• 我們看到的語言癌不見得反應語言能力問題,有可能是社會背景或產業需求造成的。
• 學者需要進一步舉證,才能說明這些語言癌真的是「錯誤用法」,而不只是他們基於美感無法接受;若無法證明,那語言癌就只是主觀美感問題。
• 目前沒有證據指出語言癌特發於年輕人,或者肇因於網路的興盛。
• 他也不喜歡到處氾濫的「的部分」、「的動作」,但認為我們應該盡量客觀看待社會現象。對於語言癌,學者急於管教和咎責,卻疏於思慮和舉證,實在可惜。
1. 誰有語言癌?
「貴賓您好,先為您進行一個點餐的動作」
「那今天療程的部分,我們就先為您做按摩的部分」
「所謂的冬粉,就是所謂的綠豆,在經過一個磨粉的動作後,所做出來的產品」
這些語言癌語句,在生活中好像似曾相識,究竟都是誰在使用語言癌呢?這個問題尚未經過嚴謹的調查,但就朱家安觀察發現,語言癌大多出現在下列三種人身上:
a.服務業從業人員(咖啡館、速食店、餐廳,特別是連鎖店,或是金融業、保險業…)
b.需要現場播報新聞的記者、主播等媒體從業人員
c.活動主持人、演講者、導覽員
朱家安說,這三類人的共通點是從事「需要現場即想、即說、即時反應」的工作,我們姑且稱這類工作為「即時商務溝通」。語言癌語句如「進行一個XX的動作」、「為您提供XX的部分」,幾乎都出現在電視、廣播中的受訪者和訪問者口中,民眾日常聊天講話,不太使用這類語句。
2. 為什麼「即時商務溝通」工作者,要使用語言癌語句?
「先生,這筆訂單,您必須明天繳費喔」
「什麼?」
「不好意思…呃…先生,這筆訂單的部分,可能必需要明天就請您就去幫我們做一個這個繳費的動作喔」
朱家安推測,需要使用語言癌可能有下列三種可能性:
a.專業形象:學術界喜歡用,或需要用較冗長的的句子解釋複雜的事物,由於學術界在社會中的形象是高深、有學問、正式,因此想要表現專業形象的人,就會無意識地模仿這種冗長的敘事方法。
b.委婉考量:台灣,或者說中文文化中,長一點的句子聽起來較為委婉、溫順、禮貌、尊敬,這些都是服務業希望帶給客人的感覺。
c.爭取時間:也就是有些語言學者說的「語言痙攣」,需要即時思考同時說話的人,還是需要思考時間,因此在語句中加入冗言贅字,可以幫助他們爭取思考時間。另外,人緊張詞窮的時候,也會找能直覺反應的詞彙先「墊檔」。
朱家安說,服務業從業人員可能著重「委婉考量」,媒體從業人員和主持人、導覽員則著重「爭取時間」。在這些原因下出現語言癌,朱家安認為,並不代表當事人的語言能力有問題。
3.為什麼以前沒出現語言癌現象?
關於快去睡覺的說法:
阿嬤對媽媽:「泥快企碎叫啦!」
女兒對媽媽:「可以請妳進行一個移駕的動作回妳床上,把我的床的部分還給我嗎?」
朱家安認為,不能說以前沒有語言癌現象,畢竟現在沒有語言癌從何時何地誕生的確切證據,也許語言癌一直以來都以各種形式存在,但他猜測:
a.或許以前需要即席說話的工作比較少,近年服務業興起後這些工作增加。
b.或許以前人們即席發言的影像不易傳播出來,所以沒被大家注意,現在多媒體發達(例如新聞常做現場連線),大家才注意到語言癌現象。
c.大眾服務業過去沒有那麼強調近乎卑微的服務形象,現在服務業要求服務人員要對客人必恭必敬,在這種情況下,有語言癌的語句,就容易成為選擇之一。例如:「您必須明天繳費」這說法太直白強硬,服務人員若改說「您可能必須明天繳費喔」,就溫和有禮多了,即使「可能必須」根本不能連用,因為兩者是矛盾的詞。
換句話說,語言癌因「委婉考量」常出現在「店員被強烈要求對客人要有禮貌」的地方,這些用語很可能只是主管要求的SOP,並不影響員工本身的語言能力。朱家安說,他在服務業打工的朋友,只有在工作時才會出現語言癌語句,但平時和大家聊天並不會語言癌上身。
4.語言癌真的有問題嗎?如果有,到底是哪裡有問題?
學生:「阿我這樣講不行嗎?」(怒)
老師:「阿我就是聽不爽不行嗎?」(更怒)
一些學者和作家指出,語言癌代表一個人的溝通能力、甚至是思考能力出問題,但朱家安認為,就目前檯面上的證據,語言癌頂多算是「美感的問題」。
朱家安解釋,若語言癌是溝通能力出問題的「病徵」,那就要找出使用語言癌,會造成人和人在溝通上不順、誤會或是有其他缺陷的證據。
同理,若要主張語言癌代表思考能力不佳,也同樣需要證據佐證,朱家安表示,出現語言癌,可能是真的對事情沒想法或沒想清楚,但也可能只是緊張、想爭取時間或工作場合要求,原因究竟是哪一個,每個個案可能不一樣,任何超越猜測的診斷,都需要科學研究支持。
「我不認為一個人會因為需要在上班的時候用這個文法,腦袋就變差;我也不覺得只有思考有某些缺陷的人,才比較會用這些文法。」朱家安說。
至於美感問題,朱家安指出,學者當然可主張「進行一個XX的動作」這種用法不優雅,或聽起來很笨。只要聽了不舒服、不順耳,人就可以做出美感上的批評,不需要其他證據支持,「但,這單純是品味跟喜好的問題,不能算是溝通或表達能力的缺陷」
5.語言癌擴散是因為年輕人的文化+網路發達?
朱家安認為,目前沒有證據指出語言癌擴散和年輕學子或網路發達有關,他觀察到有語言癌的人,多半是已經在工作的人,學生很少有機會展現或使用語言癌,他引述北一女校長楊世瑞的話:
「學生平常說話,倒不常聽見「進行某某動作」這種句子,但「那」、「而且」、「然後」這類連接詞,倒是講沒兩句就出現」
朱家安說,他觀察到在網路社群溝通的文字中,也顯少出現「XX的動作」、「XX的部分」這種用法,因為沒有這樣講話的需要,有的話多半是特意使用這種句型開玩笑,所以他不認為網路是讓語言癌變本加厲或擴散出去的元凶。而在師長與學生對談的口語中,我們也很難判斷「那」、「而且」、「然後」的出現,代表的是語言能力不好,還是緊張。
6.那麼,為何大家把語言癌問題歸因到年輕人和網路身上?
問:試證明,名廚阿X師還很年輕
答:因為阿X師有說過:「我們有進行一個互相索取溫暖的動作。」
既然語言癌擴散不見得是年輕人和網路造成的,為何大家都把矛頭指向年輕人跟網路?
朱家安認為,人傾向指導年紀比自己小的人,加上年輕人容易在語言上創新,而網路易讓創新的語言快速散布(對,就像這次「語言癌」一詞爆紅的速度),所以人們可能才因此把語言癌和年輕人與網路直接連結。
朱家安指出,如果大家發現年輕人真的較常使用語言癌,也有可能是因為第一線的媒體從業人員和服務業從業人員,不少都是年輕人。
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我們發現,語言癌的重度使用者為服務生、記者,這些工作非傳統刻板印象中,會被稱為『高尚』或被大眾尊敬的工作」朱家安說,因此人們在看這些人常使用的特殊語句時,潛意識裡可能直接連結到「這些人的社會地位非菁英、工作不高尚」,因此衍生出「這樣子的說話方式=思考力不佳、思考不清楚」的想法。朱家安認為,我們一旦思慮不周,就更可能會這樣被刻板印象影響,導致不公平的判斷。
朱家安提醒,若我們發現某行業人員特別容易有我們認定「不理想的說話方式」,在因此否定他們的語言或思考能力前,應該先想想,有沒有可能是社會結構上的原因(例如主管要求、禮貌考量),促使他們這樣做,否則我們容易出於刻板印象,做出因果關係錯誤的結論。
7.我們是否應該要求人人說話正確呢?有辦法定義什麼叫「正確的說話方式」嗎?
下屬:「好繽紛絢爛又青春耶妳今天~」
上司:「講話請遵循主詞、動詞、受詞的原則。」
下屬:「…妳是個花枝招展的人」
朱家安認為,語言是活的,隨時都因說話的人而變動,同樣地,用來歸納說話規則的「文法」也會因為語言的變動而改變,因此無法定義「絕對正確的語言」。
朱家安舉例,「被自殺」就是個不符先前慣用規則的新用法,但目前可用來描述「異議人士死在家中,身旁有他的遺書,但上頭的字跡不是該人的筆跡」這類情況,「這種說法在兩年前看起來一定很怪,但現在大家是這麼用的。」
朱家安說,如果要為語句訂出「溝通合格」的標準,他會看「這個語句這樣用,是否大多數人都可以正確理解,聽得懂。」只要夠多人同意這樣的用法,連文法也可以隨之改變。
朱家安表示,從邏輯上來看,「改文法」是很危險的事情,因為若重要的文法改變了,語言可能會無法使用,但這在現實中很難發生,因為某種文法若有嚴重瑕疵,它在流行起來之前應該就會被淘汰了。
8.所以「如何說話」應該被控管嗎?
「老闆,一個蛤(ㄍㄜˊ)蜊(ㄌ|ˊ)湯」
「蛤?瞎密?」
「噢,我說葛力湯啦」
「好好好,馬上來嘿」
朱家安認為,我們當然需要在義務教育裡提供兒童和青少年基本的語言能力。但對於其他中文使用者在溝通過程當中發明的新用法,在原則上,除非有證據顯示它們會嚴重危害溝通效率,否則不需要控管,他覺得應該要讓語言有演化和更新的空間,如果一個新語句會帶來嚴重的混淆或誤導,它應會自動消失。
朱家安開玩笑說,以字音字形的例子來看,不少教育部字典裡寫的讀音跟大家的口語發音不同,「但大家還是不太鳥教育部字典啊!」
有些國文老師提出要增加國文課時數來防治語言癌,朱家安提醒,要增加國文課時數,也必須要有證據,證明學校提供的課程,真的有助於學生提升日常溝通的效率才行
擔任編輯工作的朱家安自陳,自己也不喜歡那些無謂又沒煩人的語言癌,然而他強調我們應該持平看待社會現象。對於「語言癌」的價值定位、診斷歸因和有效解方,都需要紮實研究,「對教育政策有影響力的學者們,更不該繞過應做的科學研究、妄下定論。把可能有合理成因的社會現象貶低成當事人罹患的「癌」」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