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夏曼藍波安聊天是一件很有趣的事。
他來自小島蘭嶼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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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但是跟他聊天時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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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你會覺得世界特別開闊。也許是因為談來談去都是海的話題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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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也許是他的言談裏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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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那些人為的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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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或所謂文明造成的區別或框框特別少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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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而像洋流、季風、星空、潮汐或各式魚群這些詩般的語言,則建構了他特有的迷人世界。
他造獨木舟,也常航海,「在大海中,有時候你想洗澡,就放眼觀察,找一個快要下雨的雲層航行過去。」這是他告訴我的。
在達悟族的風俗裏,每個人是以他第一個小孩來命名的,夏曼藍波安的意思就是藍波安的父親。對這樣的習俗,你一開始會有點困惑;直到自己有了小孩,你就發覺到,很多場合,例如校園或以小孩為主的圈圈裡,你就是這樣被稱呼的。因為在一個相對較小、較封閉、緊密的社區裏,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,而是聽者可以直接了解的身分吧?
直到現在,從台灣往返於那個四千多人的社區,還受著氣候與海象嚴重的制約,但看似孤立的蘭嶼居民可是和那遍及地球腰帶,長度超過一萬公里海域的海洋民族,共享著航海基因、信仰、傳說和語言的。
我最喜歡夏曼藍波安聊起在南太平洋諸島流浪的故事,由於操著近似的語言,他在那些最陌生的地方,仍可以透過數數字,或對某些事物的特定稱呼,迅速和當地人建立起親切、相知的交情,好像在串門子一樣。
從最近剛出版,厚厚的「大海浮夢」一書,你還會發現,這個曾為一群衰老白人擦澡打工的人類學碩士,對全球漁業的觀察也非常廣博深刻,並擁有第一線討海人才有的直覺、感受與同情。在他的陳述裡,由台灣主導、兩岸討海人辛苦維繫的遠洋捕魚業傳奇,充滿由國際政治、生態、科技與人性交織而成的衝突、矛盾與無奈。
和夏曼藍波安聊天,你可以增加很多知識,間雜許多文化衝擊的笑話。這些機智的對白,往往是來自那些我們無從得知的幸福與辛酸,來自一個弱勢族群和強勢文明遭遇時必然的傷害與抵抗。所以他略帶嘲弄回憶著漢人怕海,不會游泳的窘態時,我跟著大笑;當他談及常有的飢餓經驗,並歸結出人類往往是被飢餓驅趕到海上時,我會凜然傾聽。
飽經閱歷而慧黠的夏曼藍波安,有許多獨到的見解和迷人的表達能力。他常常現身在各種有關海洋文化的國際會議場合—事實是,他比我認識的許多人都來得國際化。和他相比,我們那些民代與媒體才真是「番」到不行。
他當然也非常達悟,有時是自我肯定或真情流露,有時是為了凸顯各種沙文主義、自族中心主義的荒謬。他的作品呈現很深的焦慮和使命感,似乎拚命想把他的記憶、傳承和部族裡各式歌謠鉅細靡遺地記錄下來。我偶而也會跟他說,漢人不見得總在掠奪食物鏈的頂端,在近代史上也飽受侵略與傷害。而且漢人對宗教和文化的包容是其他民族少有的。
那時,我們就這樣慵懶地抬槓著,靠坐在一艘四十六呎的帆船上,沿著海岸,從宜蘭向花蓮航行,在徐徐的暖風中,犀利的船體像一把水果刀,穩穩地劃開太平洋藍色的大果凍。
台灣的領海是它土地面積的兩倍,但是我們對它的認識好像就只是海鮮的來源。站在陸地上看海,似乎只有一成不變的海平線;從海洋看陸地,你會不停移動,不停驚喜,最重要的,你會體悟到海才是最地球的東西。
而海洋民族的悲傷,只有海可以療癒。
(作者為作家、詩人),